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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难忘的外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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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1978年底调到酒泉钢铁公司钢铁研究所工作。酒钢1958年上马,当时的口号是要建成鞍钢、武钢、包钢、酒钢四大钢铁基地。然而尚未迈开步子,便遇到了大饥荒,被迫下马。五六万职工有的下放,有的调走,有的到新疆建设兵团易地就食,只留1700余人留守看摊子。

1965年,国家把酒钢定为“大三线”重点工程,再次上马,并从首都调来了冶金、建筑、运输、医疗等各方面的职工,又从鞍钢、本钢等地调来了一大批职工。不久,文革开始,直到1970年,酒钢第三次上马,终于建成了1513立方米的炼铁高炉,炼出了第一炉政治生铁。由于选矿、烧结等项目不配套,自出铁后,连年亏损,出现了“干不干,一年亏损三千万”的窘境。1979年《工人日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文章:《三上三下的酒钢不能再上马了》。此文不光在酒钢一石激浪,同时也惊动了中央和省里的领导。

1979年4—5月,甘肃省委领导陈光毅、贾志杰到酒钢蹲点调研,深入厂矿、车间、班组了解情况,又召开了干部、技术人员、工人一系列座谈会,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座谈会上有人说,酒钢上不去的主要原因是缺乏人才。有一位老工人反驳说,谁说酒钢缺乏人才?1965年酒钢二次上马时,国家分来了500名大学生,加上原有的技术人员有数千名。关键是放着人才不用。譬如钢研所工程师蔡化楠是我国著名的炼铁专家,在《炼铁》杂志上发表了很多论文。他的同学徐矩良担任了冶金部副部长,而他却窝在这里得不到重用。陈光毅、贾志杰听后就问公司领导,蔡化楠这样的专家为何不重用?公司领导说,蔡化楠有历史问题,至今没有搞清楚。陈光毅说,现在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他的问题怎么就弄不清?公司领导说,公司两次派人去外调,三次函调,都无结果。陈光毅说,你们再派人去外调,一定要搞清他的问题。省上领导发了话,公司领导自然十分重视。

我原先在核工业23公司工作,调到酒钢时,领导在鉴定表上写了这样一段话:“该同志搞外调很有经验,曾为多位同志搞清了历史问题。”1979年6月,钢研所党委书记于永清把我找去,讲了陈光毅、贾志杰的指示,对我说,这次派你去搞外调,我们考虑你不认识蔡化楠,去后不会有私心杂念。你去后,一定要顺藤摸瓜把问题搞清楚。从机关给你派个助手,以你为主。

这样,我和另一位同志到了鞍钢炼铁厂组织部。组织部刘部长听我们说明了来意,瞥了一眼介绍信,很不高兴地说,你们怎么又来了?我说,我们这是第一次来,以前并未来过。他说,你们未来过,不等于别人也未来。以前,你们公司两次派人前来外调,又三次函调。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蔡化楠的问题不属于这次平反冤假错案的范畴,他是因为骄傲自满才被开出党籍的。我说,刘部长能不能把开除他党籍的过程详细谈一谈?他说,蔡化楠1954年从北京钢铁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我厂当技术员,很快被提升为炼铁高炉值班长,享受科级干部待遇。那时大学生少啊!升为值班长后又入了党。尽管他的毛病很多,但在支部大会上还是通过了。入党不久,他就翘尾巴,骄傲自满了。他和他的大学同学,就是现在冶金部当副部长的徐矩良,两人分别带着甲班、乙班,在交接班日志上互相打笔仗。你说他的卫生未打扫,他说你的工具未摆放好。厂长蔡博出面都未解决他们的矛盾。最后,就把他开除党籍。我说,打笔仗是两个人的事,为这点儿事,一个当了副部长,一个背了处分,从道理上讲不通。他说,蔡化楠骄傲自满的毛病到现在也没有改。我说,你们几十年没有见过面,怎么知道他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有改?

刘部长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说,其实我并不认识蔡化楠。1958年他背处分的时候,我还在基层。这次平反冤假错案没有轮到他,他就给中央组织部部长胡耀邦写信。你看看,这是胡耀邦亲自批转给我们的信。

我接过一看,是蔡化楠写给胡耀邦的申诉信,在结尾的空白处,有胡耀邦的亲笔批示。大意是:鞍钢炼铁厂负责同志,请认真核查蔡化楠同志反映的问题,给予落实政策。后面是胡耀邦的亲笔签字和年月日。字迹清秀,是用深蓝墨水书写的钢笔字。

看完信我说,其实我也不认识蔡化楠。他给中央写信,说明确有冤情,还请你们按胡耀邦的批示再复查一下。刘部长说,他哪里是给中央反映自己的冤情,这不是明摆着向中央告我们的状吗?我找好几个人了解过,他们都说蔡化楠是因为骄傲自满而背处分的。他这毛病看样子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我说,凡是有本事的人可能都有这毛病。像我这没本事的,想骄傲也骄傲不起来呀。国家培养一个知识分子不容易,请刘部长再考虑一下。他说,好啦,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们到鞍钢的外调工作到此结束。你们来一趟东北也不容易,现在7号高炉马上出铁了,7号高炉2500立方米,是全国最大的高炉,我现在带你们参观一下出铁,回来后,我帮你们购买返回的车票。其实,在钢铁厂工作,对出铁早已司空见惯,但出于对主人的尊重,我们只好客随主便,去参观了7号高炉出铁。

通过到厂区参观,拉近了和刘部长之间的距离。回办公室后,我再次提出,蔡化楠的问题搞不清,我们不会草率收兵。刘部长看我态度坚决,就说,我很佩服你们认真负责的精神。这样吧,我再提供一个线索,你们去了解。听说钢研所的成所长是蔡化楠的校友,当年他也在炼铁厂工作过,或许他能知情。万一不行,你们回去路过北京时,到冶金部钢铁研究总院找一下蔡博。蔡博是蔡和森的儿子,蔡畅的侄儿。他在苏联留学时学炼铁专业,回国后,分到我厂工作,不久便提为厂长。1958年大炼钢铁时,他说了一些真话,被打成右倾分子,又被调出我厂,那才叫冤呢。我估计,他的问题这次肯定能平反。如果他对蔡化楠的问题说不清,那就没办法了。

告别刘部长,我们到钢研所找到了成所长,成所长说,我和蔡化楠是校友,他当年背处分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情。我建议你们去找一下当年炼铁厂的一位副厂长,他现在退休在家,或许能知道内情。

我们按成所长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位退休的副厂长。当时他正在楼前的大树下乘凉。我们说明了来意,结果一问三不知。正巧过来了一位老工人,知道了我们的来意说,他现在80多岁了,自己吃饭了没有都记不清楚,哪能记起以前的事。建议你们去找矿山公司的杨书记,他当年是炼铁厂的组织部部长,或许他能说清楚。

我们谢过那位老工人,到矿山公司找到了杨书记。杨书记一听我们是从酒钢而来,激动地说,你们肯定是为蔡化楠的事来的。我大吃一惊说,杨书记还没有看介绍信,怎么知道我们是为蔡化楠的事来的?杨书记感慨地说,唉!我当干部几十年,一向小心谨慎,唯独有一件缺德事,就是1958年坑害了蔡化楠。虽说对蔡化楠的处理是党委集体讨论通过的,但我要负主要责任。每当想起这事,晚上就睡不好觉。平反冤假错案以来,我到处打听蔡化楠的下落。有人说,蔡化楠在酒钢。所以你们一说是酒钢来的,我就猜到是为蔡化楠而来。你们找我找对了,要是别人,谁都对蔡化楠的事说不清。

接着,他就讲起了蔡化楠背处分的过程: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时,冶金部下通知,部里举办一个学习班,要求各钢厂派技术权威参加,为全国大炼钢铁,完成1070万吨钢建言献策。蔡化楠是我厂技术尖子,就把他派去了。在学习期间,部里组织他们去参观北京郊区的沙河铁厂,学习小土群、大洋群两条腿走路的经验。回到部里,举行了座谈会,让学员发表参观感想。蔡化楠在会上说,小土群炼铁违背客观规律,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座谈会后部领导让学员们填表,把会上发言的内容如实填上,说是为领导决策提供参考。学习班结束后,蔡化楠乘火车回到了鞍山。刚一下车,就有很多人来接站。一出站台,就把他押上卡车,回到厂里便开批斗会。蔡化楠被搞得晕头转向,问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批判他的人说,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三面红旗”,还装什么蒜。蔡化楠辩解说,我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又是共产党员,我咋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主持会议的人把他在北京填的那张表亮出来,说,白纸黑字,你还狡辩什么?蔡化楠惊得目瞪口呆。批判了一段时间后,就将他开除党籍,调离了炼铁厂,后来又将他调离了鞍钢。

杨书记的讲述让我们弄清了事实真相。外调材料一人签字无效,杨书记又带我们到三冶公司,找到当年和他共事的王书记,共同在证明材料上签了字。外调大功告成。

回到厂里,公司便下文为蔡化楠平反昭雪,恢复党籍,撤销处分,提拔为钢研所所长,两年后,调到公司担任副经理。后来在公司副总工程师岗位上干到退休。他在担任领导职务期间,殚精竭虑,发挥专家特长,为公司解决了许多技术难题。酒钢公司也乘改革开放之东风,奋力拼搏,建成了年产1000万吨钢的大型钢铁联合企业,成为甘肃省的利税大户。

炎黄春秋》2015年第10期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炎黄春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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