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与媒介
学人:在“启蒙和大众媒介”这一节中,您提到波兹曼的一个观点,“图像有娱乐性,甚至本身就是一种娱乐,它诉诸人的‘情绪’而不是‘理解’”。但是图像是否也可以深刻,引起人的共鸣,激发人的内在情感,从而有助于自身与他者的连结和对他者的理解呢?这是否可以启示我们去有效地利用图像的这一特性?
徐贲:这是波兹曼的观点,我并不完全同意。我在书里认为,图像也可以诉诸人的认知和理解,这是许多西方绘画史研究充分证明了的。波兹曼提出他的观点,有特定的时代背景,那是在出现电视后不久的时代。他担忧的是图像,尤其是电视图像会取代文字,进而使人的思维变得浅薄和情绪化。这在影视大众文化中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并不是绝对的。影视也可以起到很重要的民众启蒙作用,《走向共和》就是一个例子,影视并不只是图像,也是文字的产品。文字的分析、思辨和哲理思考作用是口语和图像形式无法代替的。
学人:去年您在一篇访谈中提到过会在豆瓣看自己作品的书评,您自己使用社交媒体的频率、习惯、体验如何?既然您在书中说“互联网不是启蒙的敌人”,为什么没有在微博或豆瓣等平台开设个人账号,展开网络“启蒙”呢?
徐贲:开设过的,后来被封掉了。我现在在网络上的启蒙工作主要是在“看理想”的平台上开设一门《西方人文经典阅读》的课程,大概是从四年前开始做的,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课程共有400多讲,每讲4000到5000字。这是一个从古希腊、罗马、基督教文化、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连续课程。这部分的启蒙是从阅读入手,介绍和讨论许多基本的人文主题和价值观念渊源。
人文经典阅读贵在读者自己独立思考,每个读者的知识准备情况都是不一样的。不管他开始的阅读程度如何,都会在阅读和思考的过程中,发觉哪些问题对他重要,需要补充什么知识,从什么知识渠道得到需要的知识信息。这些本身就是思考过程的一部分。我在课程里只为听众提供一些引导和建议,但并不代替他们自己去思考。阅读是必须的准备,思考才是人文阅读的真正目标。阅读很重要,因为没有阅读的基础,个人的看法或观点成为无根游谈,不可能形成共同的话题,你说你的,我谈我的,不可能产生有效的讨论和交流。阅读主要是由个人独自完成的,在网络时代,获得与阅读文本有关的知识变得非常便利,希望能够充分利用这个公共资源。
启蒙与当下
学人:您对目前的人文启蒙有何期许?
徐贲:只能说,能做多少算多少吧。对启蒙的困难我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我相信,只要坚持,我们的努力不会全然徒劳,不留痕迹地随风而逝。我在书里也说,风吹过的地方,总有树枝会摇动。在这个知道得很多,智慧却很少的时代,许多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糊里糊涂装清醒、闭着眼睛说瞎话、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启蒙的人文教育也就在人类漫漫的求真和向善之路上来到了一个拐点。在这个拐点上,以前那种智愚有别,真假可分的景象消失了,知识与无知、明智与愚蠢、信念与迷信、确定与动摇的界限变得前所未有地模糊。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界,在喧嚣和躁动中,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发生,没有争论,没有事件,没有记忆,没有明天。这是一个对启蒙不友善的地方,启蒙敲门的时候,大多数的门户紧闭。但我相信,只要不停止敲门,总会有人开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