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来,他主要是想要讨个说法,他也查到是哪个学校的红卫兵打死了他的太太。另外,他想要求发还被查封的财物。但这些都没有实现。母亲和我只是比较详尽地对他讲了我们知道的情况。但那时文革还在继续,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十年文革结束,大概是在1979年或1980年,我忽然接到一封信,信上说“我和爸爸来北京了,想约你某月某日某时到北海公园后门见面”。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是什么人,但总应该是认识我的人,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我也就不管别的,就按那个时间去了。
原来是这父女俩又来北京了,这一次他们还是想要落实政策。这时候整个大形势变了,文革结束,正在落实政策,我觉得自己能帮上点忙。当时他们在向统战部申诉,国家侨委也在帮他们说话。女孩的爸爸拿了他们写的申诉材料给我看,那时我写这类东西已经很有经验了,懂得给领导写呈文应该怎么写,写多长,用什么方式提要求,等等等等。我一看,就说这个写法不行,又帮他们重新写过,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得到消息,已经发还了他们的财产,给小女孩安排了工作,他爸爸也定居在北京。此后,我们也曾经有一些来往。
毛接见红卫兵后,全国的革命师生就开始了“大串联”。大串联,是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无法想象到的事情,就是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免费乘坐火车,到全国各地去进行所谓“革命串联”,各地都设立了红卫兵接待站,免费提供食物、住宿等。等于是白吃、白住,可以走全国,由此引发了一场人口大流动,这个大流动不是因为经济,纯粹是出于政治原因。像我这样的出身不好的人,出去串联是最晚的,因为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允许出去,而出去也要开一封介绍信,才能够被接待。
我的一个同学也属于出身不好,他找到我说,听说现在我们都可以去了。于是我俩就一块到清华附中革委会开了介绍信,一起南下。初步计划去苏州和上海。我母亲有一个老同学在苏州,我叫她张阿姨。我父亲也跟我说,你要到苏州可以替我去看看周瘦鹃,周先生是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我也很想认识他。我就怀揣着这些使命,同时怀揣着父亲给我的二十块钱南下了。一路上其实真的不需要什么钱,食宿都有接待,只是火车非常的恐怖,那时候火车挤到什么样?挤到连座位底下都睡人。我到上海看了我的舅舅。我也到了苏州。我妈妈的那位老同学,她的父亲叫张一麐,曾经是袁世凯的秘书,抗战时期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早就过世了。我妈妈让我去看望的张阿姨,租住在苏州一位朋友的宅子里,地址是苏州富郎中巷10号。我找到此地,发现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就问街边一个小女孩,这家人怎么了?这是不是叫顾乃文的家?
小女孩说“顾-乃-文?她-死-嘞!”我大吃一惊,马上改口说我不是找她,我是找他们家的房客。这时有一位邻居走过来,指引我顾家房客搬到了附近的什么地方去了。苏州人还是相当和善斯文的,如果在北京,你去打听这么一个事儿,立马会遭遇“小脚侦缉队”的盘问。但苏州人好像就没有这种习惯,政治气氛没有北京那么浓。我很快找到了阿姨。红卫兵抄她房东顾乃文的家,连带着把她家也给抄了。张阿姨的女儿跟我是发小,我也想看看这位小妹妹,但是没见到,她跟着学校学农去了。我和张阿姨相互诉说各自家里的情况,觉得她挺乐观的,我也挺放心,在她那吃了一餐饭就走了。
然后我就打听周瘦鹃,听说他也被抄家了,我没办法找到他,就放弃了找周瘦鹃的使命。后来才知道周先生不在了,是跳到他家花园的一口井里自杀的。我母亲和张阿姨一直有联系,又过了一段时间,到“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这应该是1968年了,联系突然断了。得到一个不太确切的消息,说她和她女儿都自杀了,但母亲始终不肯相信,她坚持认为,张阿姨自己没有什么历史问题,绝对不会死的。直到文革结束以后若干年,母亲一直没有放弃要找她这位老同学的念头,有一天忽然想起,张阿姨在北京还有一个弟弟,这弟弟是从小送给了另一家人了。我们辗转托人打听,得知她弟弟也不在了,找到了张阿姨的弟媳妇。我跟这位老太太说,我是章某人的儿子,我妈妈是张阿姨的同学,老太太很平静地说,我还记得令堂,可惜你要找的张阿姨已经不在了。后来我又提张阿姨女儿的名字,我问她怎么样?老太太一下子就哭出声来了,说她把女儿也带走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老太太跟我讲,当时张阿姨全家的生活,就是靠她先生的工资,但是她先生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被囚禁起来了,工资也停发了,她家就断了生计。这位张阿姨是一位非常自尊的母亲,不能够忍受没有尊严的生活,所以她就带着女儿一起自杀了。
直到昨天我才听说,刚才讲到的清华园里那位蒙古公主,她后来在圆明园边上搭了一个窝棚,就像野人一样住下了,她的女儿给人打零工。后续具体情况还有待了解核实。
文革是1949年后由官方发动的一场最广泛的暴力运动,它不像以往什么镇反、肃反这一类的暴力(那种暴力还需要走一个形式上的司法程序),这次是全社会的、公开的、甚至算是合法的暴行,包括对公民生命、财产的任意侵犯和剥夺。
当然,这场暴行的规模,也不仅限于其发祥地北京,很快波及到全国各个地方,甚至到最基层的村镇。例如湖南道县发生的大规模屠杀事件,广西发生的大规模的屠杀、甚至吃人肉的事件。还有北京郊区的大兴和昌平,都发生了对所谓“四类分子”的屠杀。这些当然是比较极端的事件,但这种暴行在各地蔓延,全中国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属于精神病学上的“精神病流行”状态,全国变成了一个大疯人院。
在一个“互害体制”下,年轻人是最好利用的,他们正处在青春的叛逆期,对于任何压制他们青春冲动的环境,都会有本能的反叛。而文革的发动者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不仅利用了青年人躁动的情绪,也利用了人民群众对官僚体制的不满情绪,以此释放出巨大的社会能量,来打倒政治对手以及所有想整肃的人,然后随时可以无情抛弃被利用过的人们。2012年我参加一个研讨会,主题是反思共和国第二代。我在会上有个发言,讲的就是这个问题。发表时整理者加了一个标题:“我们是怎么被利用的,为什么会被利用?”
(章立凡口述,杨东晓记录)
《记忆》2016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