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清华园的状况非常混乱,使我感觉到相当不安全。
此前一天,就是23号开始抄家的那天,我们班有一位同学,他爸爸是老清华社会系的主任,后来社会系撤销了,没有他的专业了,他只好到图书馆去当馆长。这位同学看见其他老师家里被抄,就很担心,私下里跟我商量:怎么办?会不会到我们家来?我说:你提前把东西先藏起来呀。他就邀我到他家去,帮他藏东西。我到了他们家,帮他把家里的存折什么的,藏到镜框后面。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候也很天真,以为这样可能就行了。
总之,我们当时还做了一点预防。
我回到母亲的住处,她说已经去打探过灯草胡同章宅,发现我父亲的住所大门敞开,门外有一群邻居窃窃私语,说“带走了,带走了”。但是带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事后我才知道,他和当地一些所谓的“牛鬼蛇神”,都被红卫兵带到了东安市场北侧的吉祥戏院。在那儿有一个“打人集会”,附近所有的“牛鬼蛇神”、“黑五类”,都送到那儿去挨打。大概过了一个月以后,我父亲对我讲,当时他周围的很多人,都被打得咽了气。父亲一直练气功,内功功力比较好,就运气顶着,我想这可能就是小说里那种“铁布衫”的功夫,但皮肉伤肯定是难免的。
后来他也被打得昏迷过去,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当地的片警,他对红卫兵说,这个人我们得带走,这个人你们要是打死了,我们不好向中央交代。
“红八月”里抄家这件事,实际上北京市公安局下达过一个文件,那就是警察系统要配合红卫兵。所以,各地区的街道,该抄谁家,其实是有名单的。红卫兵并不熟悉这些街道的情况,他们都是按名单来决定抄哪家,当然,也有一些是派出所或者是街道办事处提供的名单之外的,他们通过其他一些途径获知要抄哪一家。例如我家被抄,据说是因为当时我父亲的关系还在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国管局的一个员工对她的孩子说,有这么一家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然后他们一帮学生就去抄家了。
有位旅美女作家张辛欣,她当时还是一个小学生。在她的一本自传体小说里,唯一非虚构真名实姓的人物就是我父亲。小说中记述了学生们一起去抄我家的经过,她还特别提到一点,我父亲当时拿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对他们说,你们这样做是违反《宪法》的,《宪法》保护共和国公民住宅不受侵犯,是有这一条的。当然这并不能阻止抄家。
文革中能够拿出《宪法》来讲理的人,我知道除了刘少奇这么做过,我还知道我父亲做得比刘少奇早。但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也这样做过。
“红八月”里,暴行每天都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发生。现在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所知道的其他人家的情况。
刚才提到,母亲居住的那条胡同里,有好几位邻居被打死。其中有一位女士叫张洁凤,她跟我母亲很早就认识,也常有一些来往。张洁凤是美洲著名侨领司徒美堂的遗孀,年龄并不大,不是司徒美堂的原配,据说原来她是老先生身边的一个使女,后来收房做太太了。老先生过世的时候,她还很年轻。司徒美堂先生是一位传奇的人物,当年孙中山先生到美洲去宣传革命,主要是得到了美洲洪门致公堂的支持,司徒美堂就是致公堂的大佬。中山先生也是美洲洪门致公堂的“红棍”(会党中的执法者)。当年美洲华侨踊跃地给革命党募捐,都是通过致公堂的组织和关系。
司徒美堂后来跟蒋先生闹翻了,他是支持中共的。1949年,他也被请回来参政议政,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的职务(相当于现在的人大常委)。他在1955年过世,当时周恩来、廖承志等都出席了他的葬礼。张洁凤享受着司徒美堂遗孀的待遇,她年纪还很轻,还是很想结婚,但是如果结婚了,她可能会丧失这个待遇。她就做了一个变通,她与云南的一位陈姓工程师,悄悄地在外地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她把女儿带回北京来,对外说是抱养的。其实呢,我们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她的孩子。
这样就引起了人们对她的闲言碎语,说她作风不正派。其实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是有婚姻关系的。但她这种情况,在运动中间就很麻烦了。她跟同院的邻居关系很不好,这邻居是老先生生前的警卫员,对她家的事都门儿清,为了占她的房子,就去向红卫兵告密。红卫兵来抄家,把张洁凤吊在房梁上打。那时她的孩子还很小,只有四五岁。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哀告说,看在孩子面上你们饶了我吧,再打我就不行了。当时派出所的片警说了一句“革命怎能不流血?”红卫兵就继续打,结果把张洁凤打死了。打死以后,这小女孩就没有妈了,徘徊在街道上。有人可怜她,就给她点吃的。她每次见到我,都会叫“哥哥”,我心里很难过,我没有钱,也没有带吃的东西。
这样大概到了9月份,或者更晚一点的时候,我走在胡同里看见这么一幕:小女孩的爸爸来了,两人手里各拎着一个小包袱,从张洁凤家出来,沿着胡同往外走。有几个居委会干部,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小脚侦缉队”,远远地跟着父女俩。小女孩儿不晓事,看见我就叫我“哥哥”,但是我不敢公然地回答她。点点头,不作声,也顺着同一方向走。拐出胡同东口的时候,后面小脚侦缉队还没跟上来,就有了说话的机会,我就对她爸爸说:“她妈妈是被打死的”。把我所知道的情况,简要地告诉女孩的父亲。这时也走到电车站了,后面的小脚侦缉队也跟上来了,我们不能再说话,目送他们上车走了。
第二年,他们又到北京来过,还找到我。那位陈工程师跟我谈起他得知出事的经过。抄家高潮中,大家都断了联系,也没有北京的消息了。幸亏司徒家族在北京有人,著名雕塑家司徒杰的夫人写信给他,说他的妻子出了大事了,他才赶到北京接走了女儿。